暴裂无声
Part 1
我是一条土狗,棕黄杂毛,三条腿。是主人从一片工地上捡来的。
主人是个工人,现在是他的下班时间。
门外传来钥匙入锁的声音,老旧的木门抗议似的挣扎了几声,随着来人进门的动作吱呀作响。
主人约莫三十岁上下,正直壮年却透着几分暮气,他随手将钥匙揣在兜里,粗糙的手上横杂着冻疮和伤疤,指甲缝里顽固的黑泥已经过了一个冬天。
我连忙跑到他面前摇尾巴,主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摸摸我的头。
“大黄,别闹”主人说着径直走到床边躺下。
我跳上床,拱了拱主人,试图提醒他忘了我的晚饭。
主人竟睡着了。我叼起被子盖在他身上,他的脸上泛着丝不健康的潮红。我趴在主人身边,尾巴搭在他手上。
主人太累了,希望他一夜好梦。
Part 2
主人病了,他的发热已经持续了一周。剧烈的咳嗽让他听起来像一个破风箱。一日重过一日的头痛搓揉着神经,在眼下积累出一片瘆人的乌青。
“大黄,我出门了”主人用嘶哑的像是滚过砂纸的嗓子勉强发声,他放好我今天的食物,吞下一把花花绿绿的药,便出了门。
主人在工地上晕倒了,送他回来的人随便将他扔在床上,像是甩下了一个晦气的麻烦,匆匆走了。
我蹲在床边,舔了舔主人的脸,他曾经略黑但饱满的脸庞,被枯黄一点点蚕食,苍白的病气顺着这具尚算健壮的躯体蔓延,痛苦,又不祥。
主人吃下的药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,他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了下去。
工地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晕倒的病人,主人失去了他的工作。
Part 3
主人的病加重了,他本以为的普通发热,已经持续了一月之久。
他的体重爆降,常年下力锻炼出的肌肉,在短短一个月时间萎靡了下去,疼痛和乏力摧残着他的精神,皮下出现红疹,侧颈肿胀出紫红色硬块。
我有不好的预感。
主人今天又去诊所了。那是个很小的私人诊所,就在主人家附近,老板就是医生自己。
主人过了很久才回来,他带回来了一盒试纸。
深蓝色的试纸散发着不祥的气息,两块留白上刺眼的橘黄像死神咧开的狞笑。
主人去医院了。
Part 4
暮春的傍晚带着几分恋恋不舍的凉意,细密的雨丝温柔地抚慰着喧嚣了一天的城市。急驰而过的车辆溅起一片水花,打湿了匆匆行人的影子。
我趴在窗前,看到了主人被雨打湿的疲惫身影。
给主人叼了毛巾,主人却没有接。他抱着我坐在地上,细小的水珠滴在我的脸上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。
主人哭了。
他才三十岁,他还没有娶妻,离家几年,他还没有让腿脚不好的老娘过上好日子。他的人生,才刚刚开始……
“狗日的血贩子,再让老子碰到一定要弄死你!”主人的怒骂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,异常刺耳。
我看了看细雨下静谧的城市,又看了看主人苍白的脸。夏天快要到了,万物生机勃勃,可是主人却快要凋零了。
Part 5
主人好像疯了,他今天出了门,带着刀。
我跟在他身后,蹒跚着三条腿努力追赶。
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,头发油乱,脸上满是青黑的胡茬。
他的小腿长出了深棕色结点,身体多处都出现了紫红色肿块。侧颈上的肿块已经有一拳之大,像是从身体中长出的另一颗头颅,贪婪的吞噬着生机。
夏日的阳光毫不吝啬的施予大地,绿化良好的公园里游人如织,充满了欢声笑语。
迎面走来了一对男女,穿着时尚,青春靓丽,女孩以一种略带高傲和鄙夷的目光扫了一眼,拉过身旁的人小声说话,男孩的目光则是带着俯视的怜悯,他们说笑着,惋惜着,从主人身边走过。
主人握紧了拳,手臂上隐有青筋浮现,他将手伸进裤兜,那里放着那把刀。
这时一位大娘拍了拍主人,笑着说了什么,顺势拉起了主人的手。
主人像是被烫到般抽回了手,那只被拉起的手上,一道被划破的刀口正汩汩留着血,鲜红的刺目。
大娘没再说什么,她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,塞到了主人手里。她的目光平静又自然。
大娘转身走了,主人捏着那包纸愣在了原地。
Part 6
主人揣着一把刀和一包纸,坐在广场里的公共长椅上。
我跑到主人面前,跳上了主人的膝头。
“大黄,你怎么来了。”主人揉了揉我的头。他把我抱在怀里,我感觉他的身体在颤抖。
“大黄,我该死吗?”主人把脸埋在我的毛发里,他的声音也在颤抖“他们该死吗?”
我轻轻叫了一声,主人没有抬头,我感觉到我的毛发湿了。
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,突然下起了雨。夏日里充沛的雨水充满了偶然性,主人没有动,我也没有动。
不知过了多久,响起了一阵脚步声。“叔叔,这把伞给你,下雨了就快点回家吧。”穿着碎花裙的小姑娘递过来一把崭新的雨伞,撑着小花伞嗒嗒地跑了。
主人没有撑伞,任雨淋着。
Part 7
入秋了。天气越来越凉,主人却经常满身是汗,密密麻麻的红色皮疹占据了他的大半皮肤,他的胸腔长了一颗肿瘤。
剧烈的痛苦像扎根在脑中的花,一寸寸撕裂着在颅骨中生长。
那把刀被他收了起来,和纸巾雨伞一起,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柜子里。但主人再也没有打开过它。
高昂的医药费和日渐恶化的病情完全压垮了他。
主人快死了。
Part 8
主人死了。
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,他平静的躺在床上,一如每一个平静晚上。可他再也没有醒来。
他的身体慢慢凉了,被子也捂不暖了。
主人真的死了,没有人会给我准备食物了,没有人会带我散步了,没有人会叫我大黄了。
我趴在主人枕边,和曾经的每个晚上一样,缓缓闭上了眼。
现在,我要和主人一起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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